俗女

不存在的房間 Room

看《不存在的房間》是一次很特別的觀影經驗，特別驚心動魄的經驗，儘管認為自己在事前都知道了這部戲的所有走向，我還是沒料到它甚至會給我帶來一種彷彿聞道徹悟的感動，片中隨便一個情節都像打通我任督二派一樣讓我眼淚直流，不知何故。

或許片中的每一個角色都帶著一點自己吧，這不可思議的故事每句台詞，每個人與人的互動都讓我聯想到更多可映照於人生中的酸，關於個人秩序被整個世界攪亂並摧毀，關於你覺得自己糟透了但其他人總會在心中為你留下位置的種種溫暖。

這個故事有著極佳的賣相，它讓觀眾在不用知道太多故事前就已經被故事吸引，「一個被囚禁的年輕女孩，與她生下的5歲孩子在一間斗室裡相依為命，然後時機到了，他們將執行一場最驚險的逃亡...」然後你進了電影院以為這戲有多離奇驚悚，但沒想到不是的，這部戲不是要滿足觀眾的獵奇心，不是要用駭人聽聞的社會案件挑戰觀眾的道德認知，而是利用了一個極端緊縮的人生困境，去伸展我們最平凡普通不過的情感，然後這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小故事就能讓我看得高潮迭起。

曾經房間就是傑克的全部，他每天和媽媽一起生活的地方就是他的世界，有著母親的保護的他過得相當幸福，但當裘伊告訴傑克有關房間的真相時，5歲的孩子開始抗拒，而不管他多不願意，他心中對世界的美好想像終將瓦解於－－他這輩子最仰賴的母親口中說出的實話。傑克第一次感覺母親的羽翼正在離開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挫折，我想像孩子純然的快樂就到此為止了，小小單純的世界開始有了裂痕，為的是容納更大的世界。

這幕讓我想到少年 Pi ，身為船難的唯一生還者，他在獲救後的情緒只有悲傷和罪惡感，他不斷哭著向那艘沉沒的大船和家人說對不起，這「不得不獨活」的成長過程總會遺棄、傷害一些人.......無論你是扮演施教者或受教者都勢必從此背負重重的愧疚感。

被囚禁在房間內的裘伊和傑克，其實和漂流在海上的少年 Pi 很像（兩部電影同樣讓我感受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神聖），一樣身陷極端狀態，只能和自己（或稱之為自己的鏡子，Pi＝老虎，媽＝傑克）對話，一樣曾經不了解自己的生存意義，一樣在冥冥中就得到了救贖，但《不存在的房間》的重點更是在主角獲救之後的下半場故事。

《不存在的房間》對我來說最精彩的地方，不是母子倆被囚禁的相處時光也不是傑克逃亡的驚險歷程，而是小傑克第一次接觸到真實的世界所帶來的張力，雖然那股張力對於曾經在那世界活過的裘伊來說已經太沉重，但也在故事後半讓這一大一小的心路歷程走出對比，就像裘伊告訴孩子「我們還在同一個世界，但不同地方」，同一個世界卻能對歷劫歸來的兩人造成不同的影響。

醫生對裘伊說「幸好你在傑克還有可塑性的時候讓他逃了出來」我想這句話聽在她的耳中，大概只是一種重擔而非讚賞，身為一個從17歲起就被囚禁的女孩，她的行為真的能證明自己是一個好的母親嗎？被囚禁的7年又把她塑造成了什麼人？自己的父親不願正眼瞧他女兒被侵犯後所生的孩子（無法接受的是誘拐犯的基因還是自己女兒生出別人小孩的這件事呢？）；父母親離異，並各自開始了看起來好像還滿優渥的生活；被談話節目主持人質疑「為什麼要把孩子留在身邊」的時候，她明顯不知所措了，從有形的房間逃出，卻是掉入了一個更大更難捉模的社會枷鎖中，沒想到世界如此大，自己卻還要被他人用狹隘的有色眼鏡觀察，世界上或許已經沒有給她的位置，所以她整個人垮了。

反觀不懂接電話、不會走樓梯，對普通玩具毫無興趣的傑克卻在這時候開始生長。他不像媽媽一樣對房間感到羞恥，他會和別人分享之前在房間裡的生活，不論房間裡的一切多難堪，那都已經變成他成長的養分。

傑克說，「我其實還滿想念房間的，因為在那裏媽一直和我在一起。」

其實有的時候你認為的壞事，從別的角度來看並不全然是壞的。

父母心甘情願給的，孩子們就收下了（欸，好像有錯棚感，《卡蘿》的粉絲請不要太置入），當裘伊對母親崩潰哭訴「都是你要我熱心助人，我才會上當被壞人拐走」時，我聽見瓊艾倫（Joan Allen）飾演的母親心碎的聲音，想必裘伊也聽見了，這祖孫三人形成一個親職教育的輪迴。大家都在懷疑自己對孩子付出的方向對不對，大家都害怕自己的孩子重蹈自己覆轍，大家都期望孩子能擁有更多、更好，卻又忍不住驕傲於孩子與自己相像的那一面。

所以我特別喜歡《不存在的房間》丟出的最後一個關卡。

傑克伸手向媽要母奶喝，裘伊回說：「對不起，已經都沒了。」傑克聽到之後也不像以前那樣發脾氣，似乎馬上就能接受這個變化。

裘伊：「我這個媽不夠好。」

傑克：「但你就是媽啊。」

不管世界如何狹窄還是如何廣大，傑克都為裘伊留下了一個位置，無人能夠取代、永遠也不會動搖的位置。

反之，對裘伊來說，傑克在他心中所佔的位置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雖然布麗拉森（Brie Larson）以媽媽一角拿下88屆最佳女主角的小金人，不過她在電影的後半段確實大大缺席，角色無法繼續成長展現不同檔次的演技。而本片更具價值的其實是小童星傑卡崔布雷（Jacob Tremblay）所帶來的精彩演出，把一個不經世的小小孩從幼稚到成熟的各種層次和情緒一次展現出來，令人情不自禁被吸引到傑克那無暇的世界裡。這也不得不讚賞導演、編劇和選角的慧眼獨具，以這麼有挑戰性的角度切入，捨棄掉成人世界的種種複雜，帶來更多繽紛的色調，讓本片透露少許暖意與善良卻又不至於廉價。

「我們還在同一個世界，只是地方不同」裘伊這樣對傑克解釋他們所處的新世界。我似乎開始了解為何預告片中的這一句台詞特別讓我印象深刻的原因了，因為這世界何嘗不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房間嗎？當傑克說「如果門沒有關上，就不是房間了」的時候，我想，人生最大的課題真的始終是如何好好地的說再見吧。

掰掰房間，要記得說掰掰，但你/我永遠在。